民智专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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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3年12月，美国总统拜登签署法令，对支持俄罗斯军工联合体的外国金融机构实施二级制裁，这使得俄罗斯企业与“对俄友好国家”之间的国际结算变得更加困难。受此影响，早在2024年2月，土耳其、阿联酋、印度、哈萨克斯坦和乌兹别克斯坦的多家主要银行就表现出了对俄罗斯客户的“歧视”。出于自身安全考虑，他们开始拒绝为俄罗斯法人实体开设账户、暂停办理其转账业务、延长付款期限、拒绝或退还资金，以及严格核查俄罗斯合作伙伴与俄罗斯国防工业部门的合作。
这些国家现在又出台更为严厉的政策。拜登政府于今年6月扩大了对俄罗斯国内外个人和实体的制裁名单。目前，二级制裁的对象包括亚洲、中东、欧洲、非洲、中美洲和加勒比海的一些金融机构，它们或多或少都参与了支持俄罗斯军工联合体的活动。新的制裁名单还包括位于孟买、新德里和中国香港的俄罗斯主要银行的分支机构。一些国家或地区为防止遭受二级制裁，还在汇款方面刻意给俄罗斯的贸易对象制造困难，以免被美国视作“对俄友好国家”。与此同时，加强对俄罗斯国际结算的封锁还有其他更为隐晦的原因，需要对其背后的动机进行更全面的分析，以更好地了解情况并找到摆脱困境的方法。
可以说，当前世界地缘政治紧张的主要原因是，以美国为首的西方国家固执地希望保持它们在全球经济发展和创新中的领先地位。通过扩大对外国金融机构的二级制裁，美国正试图阻止俄罗斯与“对俄友好国家”建立独立于西方的金融基础设施。鉴于世界上大多数国家在世界经济中所占比重持续增加，建立一个这样的机构理论上是完全可行的。与此同时，发达国家力图固定发展中国家作为原材料和制造产品供应者的角色，并使它们处于依赖和从属地位，拒绝其管理国际资金流动。两方根本性的利益冲突，根源于现阶段国际关系体系的某些特点。
首先，国际组织（如世界贸易组织、国际货币基金组织、联合国安理会、联合国国际法院、国际刑事法院）作为在多边基础上解决冲突的制衡机制，逐步丧失了其功能和信用。全球监管机构的无能体现在经济制裁数量的增多、军事支出和直接武装冲突的增加、流行病和网络安全威胁的升级，以及气候、能源和粮食危机风险的增长。
第二，意识形态相近的发展中国家间缺乏一个明确的重心，以至于它们无法整合成一个团结的地缘政治集团。西方国家承认美国是无可争议的领导人，美国的行动得到了它们的无条件支持，即使这些行动违反了国际法和可持续发展目标。白人的文明优越感解释了这一立场——几个世纪以来，这种优越感一直是西方为全球殖民体系辩护的论据。即使在现代，国际关系中的新殖民主义观点仍然存在于西方世界观中，一个突出例子是在政治上将世界划分为发达国家和发展中国家。然而，世界上大多数国家则在争取一个更加平等、公平和多极的世界，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发展中国家没有选出一个明确的领导，在国际舞台上讨论它们一致关切的政治议程。
第三，由于美国控制了全球金融体系的关键机构，因此国际体系对这个世界经济霸权国家缺乏有效的杠杆作用。美国在负责制定国际货币和金融政策的两大组织——即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和世界银行集团(World Bank)——拥有否决权。而国际市场上，几乎所有商品的价格也都以美元为单位表示，而美元实际上是美国发行的物质和物质抵押品（就像黄金曾经充当的角色）。战略商品市场的外汇定价也是美国周期性操纵的对象——这是美国投资基金超额利润的来源，也是过度依赖商品出口的发展中经济体亏损的根源。
此外，美国三大评级机构仍然控制着全球95%的信用评级市场。因此，它直接影响到全球各国在国际资本市场上吸引资金的成本。全球金融中介的制度性垄断，使美国企业在全球企业控制体系中具有特殊的地位。全球20家最大的资产管理公司中有14家来自美国，这些公司是微软、苹果、Alphabet、亚马逊、英伟达等资本化程度最高的公司的大股东，而这些公司是全球数字和信息技术领域的领导者。美国在金融领域占据主导地位的又一证据是，在2023财年，美国企业总利润占到了世界500强企业总利润的38%。
第四，国际结算体系深度嵌入了国际银行体系。尽管金融创新不断涌现，但国际结算仍然是通过银行间账户往来实现的。通过银行间金融信息系统(SWIFT)跟踪电子支付的能力使其极易受到外部干扰。美元和美国银行在全球金融市场的主导地位，在缺乏SWIFT全球替代方案的情况下，给予了美国前所未有的金融权力，使其能够直接造成个体银行与全球金融体系的脱节，并实施诸如冻结外汇储备，拒绝借款人的国际债务和股权融资等制裁。
第五是因为全球金融的数字化。金融科技(FinTech)的发展不会减少，只会增加国际结算的紧张程度。金融服务的数字化扩大了现有金融中介的权力，同时，分布式数据注册技术（其起源再次追溯到美国开发商）的广泛使用加剧了价格波动并降低了对市场参与者行为集中控制的可能。为了优化金融交易服务，美国最大的几个银行正在积极使用来自微软Azure、亚马逊网络服务和谷歌云平台等供应商的云服务。同时，美国领先的金融机构和科技公司的整合可能会导致新一代全球金融家的出现，他们在选择实现利润最大化的手段时只会更加“唯利是图”。
显然，因为与银行系统直接相连，在全球电子支付基础设施框架内，规避制裁将变得越来越困难。国际结算的参与者正在积极探索使用加密货币进行安全支付的可能性。毫无疑问，加密货币代表了去中心化国际结算体系发展的一个方向，但这只是一种交易会计技术或数字金融资产，因为它们的价值基于法定货币（即美元）的价值。同时，加密货币不具备货币作为价值衡量标准和积累手段的基本功能，因为它们价值具有较强的波动性。除了快速贬值的风险外，加密货币还具有违约和流动性风险，因为加密服务和加密交易所也可能受到制裁。
一般来说，加密货币公认的主要功能是作为投机性金融资产，以及在金融交易中规避国家控制。因此，只要有主权国家存在，非主权数字货币就不太可能在货币体系中发挥任何重要作用，更不可能在国际结算中大规模使用，从而限制美元的相应作用。美国政府和美国中央银行都没有看到加密货币相对于法定货币的优势。因此，加密货币也不太可能取代美元作为储备资产。
另一方面，由于金融监管机构已经失去了对货币流通的控制，加密货币还可能对当前金融体系造成挑战。全球收入集中在富裕国家，即储备货币的发行国，而这已经耗尽了将世界其他地区的储蓄进行生产性配置的可能性。因此，过剩资本主要不是用于投资，而是用于消费和投机，这将加剧全球债务问题和世界经济中心与边缘社会的两极分化。
为了重新控制货币流通，各国央行正在积极探索分布式账本技术，发行自己的数字货币。然而，这种前景的不确定性很大，因为金融系统大多在ICANN、IANA和VeriSign等美国主导的域名根服务器上运行，而人们对这些根服务器的风险却知之甚少。此外，尽管在国际结算中使用数字货币意味着专有软件和服务器软件的开发，这将使数字平台免受“不友好”国家的跟踪。但这也将在网络安全、数字货币流通的技术标准和协议的兼容性，以及国际层面对多平台的法律监管等领域，产生一连串棘手的“副作用”。
俄罗斯的国际金融孤立问题只是全球金融体系功能失调的一个例子。现行货币本位制度的主要缺陷在于市场的全球化与本国货币本位制度的矛盾。首先，这种差异表现在使用美国货币为国际交易服务。为了获得美元流动性，所有其他国家都必须不断调整其宏观经济和货币政策、生产和出口结构，使其符合美国的利益——因为它是主要储备和投资资产的发行国。美元在充当美国货币体系与其他国家货币体系之间的纽带时，充当了美国内部社会经济问题向全球转移的渠道，引发了全球失衡、金融泡沫的周期性破裂和债务危机。
为了消除这一矛盾，提高全球金融体系的效率，或可在国际结算中放弃使用本国货币，转而采用集体货币单位作为超国家货币。随着地缘政治紧张局势持续加剧和区域化进程加速，这种发展似乎是相当可能的。实际上，各国对创造集体货币的需求已经存在了数十年。世界经济中存在着几十个货币区——现有的和将有的——证明了这一点。
尽管在现有的区域货币组织内部实现了一定程度的一体化，并定期出现建立新货币联盟的倡议，但在目前，该领域没有明显进展。这种停滞与其说是由于经济原因，不如说是由于政治因素。众所周知，美国在历史上登上世界经济的巅峰的关键是其将分散的北美各州在政治上统一为一个较为集中的联邦制国家。因此，政治联盟在美国的出现要比货币联盟早得多，而货币联盟的起源与1913年联邦储备系统的建立直接相关。组建一个统一国家的历史表明，美国人对联合经济体相对于政治上分裂的经济体的经济效益有着深刻的理解。
其他地区的情况则有所不同。例如，欧洲单一货币欧元未能在全球金融体系中对美元形成有效制衡。欧元失败的原因与其说是因为经济潜力，不如说是欧洲政治上不够团结。以欧元为货币的20个国家，都取消了本国货币的政治、经济和金融主权职能。然而，欧洲经济与货币联盟(European Economic and Monetary Union)的20个成员国中，许多国家都在追求自己的政治、经济和金融抱负，并将其他成员国视为竞争对手。
因此，欧元区个别成员国的发展出现了严重的不平衡，例如德国和希腊之间的不平衡。但欧洲并没有类似于美国统一的财政、银行和外汇政策。欧元区国家长期依赖于英国和美国的资本市场，而欧洲央行作为欧洲单一货币的发行者，长期依赖于美联储的美元互换额度。综上所述，欧元模式很难作为区域货币区创建集体货币单位的原型。
因此，现有的超国家货币合作项目中，没有一个能真正取代以美元为中心的金融体系。值得强调的是，美国不遗余力的投资在客观上为所有国际参与者提供了便利。这就是他们投资创建布雷顿森林体系的原因，体系内的机构仍然是他们最大的股东。此外，尽管美国体制内的机会主义越来越多，但美国继续向联合国重要系统、权威研究机构、专家委员会、专业协会和国际商品和服务市场的监管机构提供核心资金。维持这一全球基础设施需要持续不断地注入巨额资金，除了美国之外，所有其他国家都要参与其中，甚至包括那些受到美国制裁的国家。总的来说，这些投资确保了美元标准的独一无二性。
应该指出的是，在任何现有的货币区都没有类似的“投资”，更不用说潜在的了。金砖国家现有的金融倡议，如新开发银行、应急储备池、使用本国货币和国家支付系统进行国际结算，都过度依赖美元和以美国为中心的金融架构，因此是无效的。除此之外，建立一个成熟的金砖国家金融体系还面临其他限制，包括金砖国家成员之间缺乏信任以及国际收支的不平衡。
尽管存在上述困难，金砖国家组织依然可能是唯一有能力与单极金融体系真正竞争的组织。克服对美元和西方金融机构依赖的条件是建立一个完全自给自足的金砖国家区域间金融架构，包括银行、证券交易所、评级机构、大宗商品价格和利率基准、审计、法律和信息标准，即类似于目前支持美元霸权的一切。唯一显著的区别是，整个架构必须服务于一个集体货币单位，同时属于所有金砖国家成员而非单独的。也就是说，不像美元那样给予一国单方面的优势和特权。
金砖国家的区域间货币是金融多极化的基本条件。但为了成功启动这一大型项目，有必要利用最先进的金融技术并从宏观审慎监管，认真考虑集体资金的发行、供应、分配和流通原则，并考虑金砖国家经济体之间的文明和结构差异。显然，实现这一大规模任务所需的支出将远远超过目前的承受能力，但若进一步推迟实行，则可能会使今后的非生产性费用增加到更为无法负担的地步。
作者：费兰花（Ramziya Fazdalova），北京外国语大学博士，商业顾问，俄罗斯在华学者
整理：江 宁
编务：李心怡
责编：王加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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