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用的例子以及对书籍内容的看法带有主观偏好,小心食用)
通常我们定义,粉丝,既追星族,是指追随、喜爱某一特定明星、偶像的族群。但其实,粉丝是一个更为广泛的概念,它小到可以是某个人的追随者,大到可以指喜爱媒体文化的人。甚至可以跟媒体文化完全不搭噶的,我可以是nasa的粉丝,可以是华为手机的粉丝。在大众眼中,粉丝总是被排挤主流之外,处于被动地位,并且他们总是对某个人物或作品拥有着近乎非理性的狂热,而媒体也在持续构建出一个没文化的、不适应社会的粉丝形象。
2月14日,扎克施耐德剪辑版正义联盟第二版预告出炉,一个个具有标志性扎导滤镜的镜头,不仅代表扎克施耐德的心血得到回报,也标志着导剪运动即将走向最终的胜利。而这场胜利,无疑归功于长期投身于导剪运动中的扎导支持者们。当然,他们被冠以一个更为响亮同时又略带嘲讽的名号:扎斯林。
扎斯林这一带有宗教气息的名字,其实很好地表现出大部分人对于“粉丝”的刻板印象,而这种刻板印象又的确和“粉丝”这一词的语源本身与宗教之间千丝万缕的关系分不开。“粉丝fan”其实是“疯狂fanatic”的缩写形式,拉丁语词源为“fanaticus”。在拉丁语中,这一词最字面的含义是“属于一座教堂,教堂的仆人,热心的教众”,而后很快延伸到“被秘密性交祭神仪式所影响的极度热情狂热的人”这样的负面引申义。随着时间推移,“fanatic”一词逐渐用来形容“过度且不合适的热情”,以及“神灵或者魔鬼附身的疯狂状态”。
而“粉丝”最早以一个缩略语“fan”的形式使用,是19世纪末新闻媒体描述专业体育队的追随者,因为当时正是体育赛事开始兴起的时期。很快这个词就广泛应用在描述任何体育活动或者商业娱乐的追随者。而最早使用场合之一,就是男性批评家贬低女性剧迷。他们将那些女性戏剧爱好者鄙夷地称为“日场女孩”,认为他们只光顾那些便宜的下午场戏剧,并且不像正常观众一样通过戏剧本身的结构和故事理解戏剧,更多地是联系演员的舞台下形象,加上自己的生活琐事来理解,根本不懂这些戏剧的真正价值。
和“宗教”剪不断理还乱的关系,让粉丝一词始终被冠以污名,并持续地影响着人们对于粉丝群体的印象。在许多流行作品中,我们都能看到大众所认为的“粉丝”形象。如斯蒂芬金的著名小说《头号书迷》中,粉丝是精神有问题的疯婆子,她为了自己心爱的小说角色不被写死,把作者给绑架并打断他的腿,要求他写出好结局。而在《生活大爆炸》中,粉丝则是沉迷于幻想世界,幼稚不成熟的loser。谢尔顿四人虽然都是聪明绝顶的科学家,但他们也会用“石头、剪子、布、蜥蜴、史波克”这种猜拳游戏来决定究竟看哪个电视节目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
不仅是流行文化,粉丝在严肃的社会事件中也常被过分关注。如对于臭名昭著的连环杀手查尔斯曼森,媒体和大众不仅关注到他的骇人行径,同时还注意到他是“披头士”的狂热粉丝。在曼森事件后,美国各大城市便掀起了反嬉皮士的浪潮,嬉皮士运动从此衰落直至消失。
尽管随着互联网的发展,粉丝对于社会经济文化的贡献愈发突出且为人所知,但被贴上这一标签的人仍然会被大众所误解甚至鄙夷,尤其是女性粉丝,她们要比男性粉丝更受到排挤与歧视。大众无法理解为什么这些粉丝能够孜孜不倦地去扣电视剧的某个细节,无法理解为什么他们能够从角色的一个眼神一个动作就解读出那么多情绪。当他们无法明白粉丝迥异于普通受众的文化体验时,疯狂、非理性这些词语便成为最好的解释。
这,无疑是一种不公平的误解。要理解粉丝特殊话语与行为背后的逻辑,我们必须首先重新思考“品味”的涵义
牛津词典对品味taste是这样定义的:a person's ability to choose things that people recognize as being of good quality or appropriate。简单来说,就是对什么是有价值的东西的一种判断力,鉴赏力。而所谓的好品味,并不是天然形成或者普遍适用的,它们都深深植根于社会经验中,并体现了特定的阶级利益。皮埃尔·布迪厄的阶级理论就有关于品味与阶级之间关系的理解:社会阶级结构可以内化为人们独特的阶级惯习。这样一来, 不同阶级的成员, 总是在各自阶级惯习的约束下, 带着自己特有的阶级秉性, 进入不同品味的场域, 并通过选择不同的生活方式来表明自己的阶级身份, 表明自己与其他阶级之间的关系和社会距离。也就是说,不同的阶级群体形成各自特定的品味,而特定品味又标志着个人属于哪一个阶级群体。
这些品味是由个人最早接触的事实所塑造,社会交往所强化,高等教育等社会机构所合理化的。听不懂?换成人话就是,你小时候接触到的事物就塑造了你的品味在哪个范围,哪个层级,而和你交往的朋友、家人、同事等等,都会强化你的品味。而学校、媒体等等社会机构,则是来告诉你哪些品味才是高级的,怎样理解某个作品才是合理的,例如老师会给你的阅读理解答案打钩或打叉,豆瓣评分会告诉你哪部电影好看或不好看。
好品味就在这个阶级与品味之间的循环印证下产生。由于资本力量和历史传统而处于精英阶级的人,会通过自己的社会地位来决定何为好品味,决定人们怎样阅读一个作品才是正确的。而拥有好品味又标志着自己属于精英阶级,并且在教育体系中获得更多的利益。将品味做出好坏之分,成为维持社会分层和固化阶级身份的一种重要形式。
尽管在特定品味的教化下,我们时常觉得自己的品味是自然而然形成的,也不觉得自己的品味有什么问题。但毕竟它是一个非常抽象的东西,不可能永远保持稳定,好品味与坏品味之间的界限并没有那么的清晰。而精英阶级为了维护自身的利益,必然要将好品味和坏品味明确区分开,这时候,对所谓坏品味的歧视鄙夷便无法避免。同时,品味这种东西有时还不仅仅关乎审美,它还和我们社会文化经验紧密相关。例如前段时间《晴雅集》的下架,就引发两边人的争议。有人觉得“抓典型”“连坐”等行为不可取,也有不少人把“喜欢晴雅集”等同于“支持郭敬明抄袭”。你的品味是否符合所谓的主流,已经不仅仅是你会不会看电影的问题,而是关乎到你的人品有没有问题以及你能不能再和朋友好好玩耍。
亨利·詹金斯认为,尽管部分对于粉丝的刻板印象并非全无事实依据,但有许多是主导文化等级秩序受到侵犯时的恐惧心理的投射。不知道大家有没有看春节档电影《刺杀小说家》,在电影中,反派boss赤发鬼为了掩饰自己的侍卫日落后便无法行动的弱点,便故意恐吓百姓,实行宵禁。这和主流文化给粉丝贴上污名化标签其实别无二致。粉丝对资产阶级品味的侵犯和对主导文化等级秩序的扰乱,注定了等级秩序维护者,包括具有同样文化品味但表达方式完全不同的人,会将粉丝所爱的东西定性为不正常且具有威胁性的。
而正如前面所说,由于品味以及对作品的解读方式不单单是审美范畴的问题,还包含了极为重要的社会层面意义,并且时常需要社会和心理范畴的因素来支持其合法化验证。精英阶级往往通过立法以及社会舆论的形式,对那些所谓垃圾作品,以及喜欢垃圾作品,具有坏品味的人加以道德批判。例如以保护未成年人身心健康为由对一些作品进行删减、打码,并且给它们打上荼毒未成年人的“美名”,以从道德制高点上获得优势。
那么粉丝是如何对主导文化等级秩序进行对抗的呢?首先,他们以自身的教育水平来反抗主流偏见。在国内,大部分人都觉得追星的人都是小学生,初中生,心智不成熟。但根据36氪研究院关于粉丝的调研报告《粉丝之浪孕育偶像之花》,使用追星平台的用户中,67%来自18岁到28岁。用户整体学历水平偏高,85%都有大学学历。这说明,粉丝的品味并非受限于教育水平,他们对明星偶像以及非正统文本的喜爱并不是不自觉或被迷惑,他们有能力做出自主的选择,这无疑是打破了等级秩序维护者对粉丝的认知。
第二则是在文本的选择上,也就是喜欢看什么样的作品。正如布迪厄所指出:“那些自认为合法文化卫道者最不可忍受的,是那些命令严格区分的优劣品味,却亵渎地合流到了一起。”就比如我之前剪辑的关于《30岁处男魔法师》的细节分析视频,对一部普通的,商业的爱情电视剧进行如此细致入微的考究,分析里面某个细节可能象征了人物的什么感情,甚至和日本文化有什么样的关系,这在等级秩序维护者眼中是不可理喻的。因为他们认为流行文本没有这样的解读价值,这样的解读方法,只应该解读《红楼梦》或是《人间失格》这样所谓正统的经典文本上。粉丝文化将流行文本视作值得和经典文本同等关注和欣赏的文化产品,将流行文本视作自己的理想文本,正统文本,构成了对传统文化等级秩序的最直接挑战。
第三则是在阅读文本的方式上。粉丝对于作品的阅读方式,在主导品味的人看来,无疑是不专业,不理性的。一是粉丝会热情地拥抱文本,结合自己的社会经验与情感情绪来理解文本,甚至将文本中所描绘的虚构世界当作真实存在的世界来看待,拒绝审美距离。例如有些粉丝会为电视剧中虚构的人物庆生。然而站在远距离审视作品是资产阶级审美的基石。二是粉丝强调自我解读、评价和创造经典的权利,不迷信权威,甚至会排斥厌恶权威。三是粉丝不为传统意义上的文字与知识产权所恫吓,他们无视大众推崇的创作技巧与理念,无视原作品的权威与权利,他们洗劫大众文化,从中攫取符合自己利益的,可运用的资源,并在此基础上进行二次创作,也就是我们常说的同人创作。通过自己创作故事来反抗原作品,反抗主导文化。
将所有的总结一下就是:对于品味好坏的区分,将主导文化的守卫者与粉丝分割开来。维护主导文化的人从审美,道德和法律对粉丝品味进行打压。而粉丝通过自身的教育水平、阶级、以及有别于正统文化的文本选择和阅读方式来对主导文化等级秩序进行对抗。大众对于粉丝的热情、感性,对文本的痴迷与钻研的不理解,是两者互相对立的结果,而非粉丝一方面所造成的。
尽管粉丝以自己别样的方式与主流对抗,但对比庞大的主流群体,粉丝的力量无疑是弱小的。被排挤在主流之外,被大众所边缘化,让一些粉丝个体即使在这个人人都可发声的互联网时代,承认自己的粉丝身份,和lgbt群体“出柜”同样尴尬与困难。
即使在粉丝群体内部,也存在严格区分等级高下的范畴,阻碍着粉丝个体承认自己,并成为部分粉丝自我辩解自己比起其他人没有那么“疯狂、变态”的理由。有些粉丝会强调自己生活方式非常正常,认为那些过于热情的粉丝不能代表自己,以此来论证自己粉丝身份的合理性。例如在《文本盗猎者》中,就提到一个星际迷航粉丝给自己的辩解:
还有些粉丝会通过与传统高雅文化的联系来证实对某个文本爱好的合法性。比如,扎克施耐德的作品作被诟病叙事有问题,而扎导粉丝则会运用传统的、解读经典文本的方法,从扎导电影中所运用的文学典故(如超人衣服上的雕纹引用了约瑟夫·坎贝尔的《千面英雄》),对于基督教文化的映射等,来论证扎导作品的价值。尽管粉丝不屑主导文化,但其实许多粉丝已经将主导品味深深内化了。他们不得不勉力使用大众文化的意识形态所提供的种种言说方式来理解他们自己与媒体作品之间的关系。当粉丝以传统评判高雅文化的标准来衡量扎导的作品时,这些标准注定只能将这些作品衡量的很低,然而扎导粉丝又没有一个被吸收进官方“经典”当中的流行文本范例,也没有一个适合评判流行作品的标准或经验。这就导致了扎导的作品处于一个非常尴尬的境地,而扎导作品价值无法得到认可,自然也导致扎导粉丝的身份得不到合法性验证了。
上面的这些粉丝行为,其实更像是一种自我保护,无可厚非。但最为可恨的,是中出叛徒,直接站到了所有粉丝的对立面。讲到这个,就不得不提肖战事件了。在肖战事件发生后的这一年里,这种粉丝背刺的现象屡见不鲜。往小的看,博君一肖cp粉闹事时,肖战的唯粉就会站出来亮明自己唯粉身份,与cp粉进行切割,甚至进化到鄙视耽美同人,直接将耽美同人贬低为色情。当“肖战脑残粉”闹出幺蛾子后,又会立刻有一批所谓的理性粉、大粉出来进行切割,并进行可笑的“开除粉籍”仪式。
而往大的来看,不管是肖战粉丝,还是其他明星,甚至是电视剧电影的粉丝,大家都同属于广义上的粉丝群体。在主流文化以及资本强大的力量面前,粉丝都是韭菜,都是蚂蚁,粉丝应该站在统一战线,去对抗主导文化等级秩序。然而肖战粉丝的行为,尤其是举报ao3导致其被墙,无疑是在背后捅了所有粉丝一刀,这便不再是粉丝与粉丝之间的争端了,而是上升到对整个粉丝战线的背叛。肖战粉丝选择站到了自己敌人的一端,还自鸣得意,这才是最令人气愤的地方。
外部力量的施压,以及群体内部的高低之分,加上一些傻逼的背叛,都让粉丝个体大方承认身份变得异常困难。这时候肯定有人会想:哎不对啊,我身边的人都很轻松地承认自己是谁谁谁的粉丝啊,一点都不在意别人怎么看的。这其实得归功于粉丝群体的力量了。例如,当只有我一个人觉得盾冬之间gaygay的,我会觉得:“怎么可能呢?美队肯定是喜欢佩吉啊”,而当我加入盾冬超话后,我会毫不犹豫地宣布:“盾冬是真的”。因为不只有我一个人解读出这层意义,而是有9万多人都是这么想的。粉丝从来不是一个“个体”概念,它与社群概念紧密相连。当粉丝个体加入到更大的粉丝社群当中后,他的言行便有了靠背,他对明星所作所为的解读,对某个电视剧电影的解读都不仅是从自我的角度言说,还是代表了整个粉丝群体。
尽管承认自己是粉丝群体中的一员便相当于要接受主流的轻视与批判,尽管粉丝群体内部也存在互比高低的问题,但不可否认的是,以粉丝集合的身份来发声,无疑让粉丝个体拥有了更多的底气,他们的品味得到了群体的认可,他们对作品的解读方式得到了群体的共鸣。
这也就是前面说的,为什么其他明星的粉丝承认自己是谁谁谁的粉丝时,收到的评论通常是“我也是唉”,而肖战粉丝承认自己的粉丝身份时,受到的评论都是“拉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