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纬：39.7276 │ 东经：114.3274

伟大的工匠，天真、聪明、单纯、调皮，大部分没有文化，他们的全部生涯只知道画画。最可怕的事情是什么呢？就是拿性命画画。

陈丹青 局部第三季讲稿《伟大的工匠》

在这次燕云十六州的游历中，一路观察山前山后的山川地理，寻访晋北和冀中的古迹古建。虽然喜欢古建筑，但是对寺观里所绘的壁画人物几乎是无知的状态，除了能分辨出观音，文殊和普贤三位菩萨，对佛祖的各种手势也仅是略知一二，儒释道合流的水陆画中各路鬼怪神仙更是所知了了。总之男神仙大多峨冠博带，吴带当风；女神仙雍容华贵，珠围翠绕。以前每次访古建主要关注建筑本身，对这些塑像壁画仅作粗略观摩。

△繁峙三圣寺剺面明王

△浑源大云寺剺面明王

△蔚县故城寺剺面明王

△蔚县重泰寺剺面明王

△应县净土寺开心罗汉

△《万像水陆》中的剺面明王@公众号谈古论晋

这种无知的游历激起了探求欲，根据参考文献1和2的综合指引，进入了一个体系复杂而精彩的水陆画世界。以下文字整理节选自参考文献2，大致能说明剺面明王的来历。

水陆十大明王属于汉传佛教水陆法会体系，水陆法会的全称是“法界圣凡水陆普度大斋胜会＂，一般称之为水陆会、水陆道场，由朝廷、寺庙和民间设斋供奉神佛，祈祷神超度世间的亡灵和鬼魂，是汉传佛教规格最高、最为重要的法会，也是佛教中国化进程最重要的世俗化表现形式。水陆法会源自古印度佛教的无遮大会，即各地的僧侣在特定的时间内聚集在一起辩论。目前公认汉地的无遮大会始于南北朝时期南朝梁的梁武帝时期，随着历史的发展文化的交流碰撞，内容和形式不断发生变化，至晚唐五代时期发展成核心为亡灵授戒的水陆法会。水陆画是在举办水陆法会时将祈请的神祗绘制在寺观大殿内的墙壁或卷轴上，出于弘教目的所体现的内容多为神佛鬼魅、天堂地狱，及因果报应轮回等，以更直观的方式了解善恶而成为宗教信徒。作为最重要的佛法守护神，水陆十大明王是依照佛教经典中十大明王的形象特点创制而成，十大明王的名号、形象特点和方位等对水陆十大明王产生了直接的影响。佛教十大明王的形象在辽宋时期明确下来并主要流传于藏传佛教地区，属于密宗体系。其造型严格依照《佛说造像度量经》来绘制，在长时间的流传过程中图像非常稳定，几乎没有什么大的变化。

现藏于北京图书馆明成化年间的《水陆道场神鬼图像》和近年来私人收藏的《万像水陆》中水陆十大明王和佛教经典中记载的十大明王相比较，虽有部分水陆明王的形象特征与之吻合，但几乎没有一部佛教典籍中描述的形象特征能够和水陆十大明王完全一致。永安寺以指剺面的明王，如此独特鲜明的个性特点在佛教典籍中并无记载，显然属于汉地佛教水陆画中对明王形象的创新。在三教合一的时代背景影响下，汉传佛教水陆法会体系的水陆十大明王形象大量吸收儒道及民间信仰元素，呈现出脱离佛经典籍而异于密宗十大明王形象，日趋民间化、世俗化、多样化的演变。在水陆图中“以指剺面”来表现“内秘慈悲外现威猛”，撕开面皮显露慈悲面容成为大笑明王的图像特征。基本集中在山西北部及河北西北部一带，显然是受到地域风俗文化的影响。关于剺面何时出现于水陆图中并无明确典籍记载，且佛教典籍中也无记载。青龙寺、宝宁寺、公主寺以及云林寺、大同博物馆的水陆十大明王图中均未出现。与永安寺“以指剺面”明王相似基本以清代壁画为主，比如浑源荆庄大云寺、繁峙三圣寺、广灵安坚寺、河北蔚县故城寺以及重泰寺的“以指剺面”明王，其表现意图已非表达痛苦，而是“明王即佛“或”内秘慈悲外现威猛“愤怒。此形式应该与戍博迦尊者，即十八罗汉之一的开心罗汉，亦传说为唐开元三大士之一唐密胎藏界密法始祖的善无畏，曾因其弟作乱而剺肚袒现，展示其心唯有佛而无王位，故称之“开心罗汉“。比如山西佛光寺文殊殿内明代壁画以及东大殿内彩塑五百罗汉中”以指剺腹“的开心罗汉，皆以此形式表现”明心见性”而心中有佛。

文章还提到金元两代，随着戏曲话本流行带来的版画兴起，水陆版画变成了各地画工临摹绘制使用的范本，同时兼有粉本之职能。版画的盛行促使壁画绘制类型化和概念化，对于壁画粉本创作产生直接影响，进而对壁画的样式，人物形象和布局上都产生很大的影响。《万像水陆》便是一套水陆版画，其中的剺面明王不啻为现在发现的这些壁画形象之母本。

得益于现代便捷的资讯，无知的游历在短时间内变得有所知。就在昨天，又在网上得知蔚县暖泉镇不开放的华严寺内也有一幅剺面明王像，这又成为日后再访的渊源。

把这篇文章定位在广灵的安坚寺，是在这所不起眼的乡间小庙寻访剺面明王的过程中，有意外的惊喜和感动。鲜有游客造访的安坚寺是一座省级文保单位，位于广灵县东留疃村和西留疃村中间。从寺侧门上留的电话找到文保员，姓赵，是一位热心的同龄人，仔仔细细地讲解了这个小寺庙的历史和壁画，甚至还讲述了一段流传在当地的民间故事。

安坚寺现在的山门也是关帝殿，满壁皆是关公故事，如连环画般展现在眼前，每一幅之间不是刻板的直线分隔，而是用山峦，树木，云朵做自然的过渡。人物、场景都如幼时看到的连环画般亲切。

△安坚寺关帝殿的关公壁画

正殿面阔三间，后檐明间出抱厦一间，殿内四周是水陆画，抱厦两壁绘有《普门品偈颂》观音菩萨救苦难的故事，观世音垂乳的形象大胆而颠覆，仅在此处和蔚县重泰寺有见。

最令人惊喜的是在正殿山尖的一幅场景，前景中的故事一位贵妇人手托一婴孩，正与堂上帝王模样的男子交涉，男女主人公，侍女，侍从以及宦官（或许师爷）神情各异，极富戏剧性。而背景中的建筑，空间与进向，直线与斜线，与前景均衡并置，透视感虽稚拙但充满现代感的先声。不知道这些乡村画匠在哪里得到的滋养，在我眼里这是不输意大利湿壁画的一幅创作。虽然画匠的名字湮没在历史的尘烟中，但他的作品流传下来并带给我们这一刻的感动。此刻我听见无数乡间小庙里的壁画在墙上叫着，No，除了永安寺，还有我，还有我！

△安坚寺正殿西壁山尖的壁画

文保员赵师傅还讲述了流传在他们村类似日本楢山节考的民间故事，原来在辽宋时期，这个地方有活埋60岁以上老人的传统。如果不埋是要杀头的，这个村有个孝子把60岁的老父亲用耙子拉到对面山里的一个隐秘山洞里，怕人发现，十天半月才送一次吃食。后来城里闹鼠患，官老爷招贤治理鼠患，老父亲教给儿子山里抓狸猫去鼠患的方法，终于解了围。官老爷问孝子要什么奖赏，孝子斗胆说要我的老父亲活着。从此该地废除了活埋老人的传统，孝子又用耙子将父亲从山中拉回来，此后草都顺着拉耙子的方向生长，当地人称之为倒拉草，这个村以前就叫留老村，对面的山叫留老山。万历广灵知县登留老山后留下精彩的草书并刻成石碑《观留老草》，现嵌于正殿外墙西侧。

△安坚寺《观留老草》草书石碑 

赵师傅很自豪地说他们村风水好，今年高考出了一个清华生一个北大生。我留意村子对面的留老山，仿佛真有神灵护佑！

△蔚县卜北堡外暮归的牧羊人

我想起三十多年前我的小学历史老师，每节课都会结合当堂所讲的历史给我们讲一些民间故事，如今唯一留下印象的就是杨继业的故事，隐约记得是一个牧羊人在羊群中发现了一个婴儿，收养长大后就是忠烈勇武的杨令公。在晋北乡间这次无知的游历唤醒了我久远的儿时记忆和骨子里的山西基因，也让久在城市中日益异化的自我再次觉醒回头。

（未注明出处照片均为作者自摄）

---

参考文献：